逢旧

「他通过这种漠视其他人以换来其他人对他漠视的方式获得某种自由」

【靖苏靖】阮郎归(完/HE)

《阮郎归》

靖苏/苏靖

 

后来一场雪覆过了山头,翠柏青松都成了梅花的颜色,可这一年的梅花却没有开。
皇庭里枣树的空枝上悬着殷红的条带,昨年秋风将起的时候皇上命人挂上的,如今被雪水打湿了,沉沉垂了下来。文彧殿的炉火素来没有断过,灰红的火色灭了又燃起,端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而四散铺着的红烛也懒得长照了,间或有人进出时带上的风将摇曳的火苗扑灭一二,却并不见人续上,故此光色一时暗过一时,透过纱帐看榻上人的脸,烛光映照下并不见苍白,可那安静得吓人的面容瞧不出一丝一缕的生气来,比之苍白更叫人心中恻恻——仿佛是没有生命的,流尽了最后一息的灰败容色。
头天夜里静妃娘娘亲自来过一遭,伴身的宫人提着一盒酥,还未踏入正殿就被飞流抢去了。入了殿内即屏退众人,缓身朝内室走去,脚步轻碎,未发出一丝声响。即使知道那躺着的人根本听不见任何声响,就算惊雷轰于前也引不起他眉心稍蹙,而她犹自坚持着,足尖点地碎步向前,到了床侧轻手撩起纱帘,倾身握住那人的手。
飞流在她身后站着,一手提着食盒,嘴里塞满了点心,奋力咽下后含混不清道:“水牛……”
她回头笑了,“飞流思念景琰么?”
纵她的儿子如今已是九五之尊,于飞流跟前仍是称他景琰的。心智不全的少年怕是不能了解“陛下”二字的含义,手握杀伐令箭的皇帝在他口中愚钝似水牛,他这么叫着皇上也不以为忤,仿佛真心喜爱这个称呼,每次听闻都愉悦地应答。
“何时……回来?”
早放弃了与少年进行一回完整交谈,静妃温声答:“再有十数日即可回京了。”
少年即刻露出了开心的神色,绕着桌案飞身转了个圈,这倒让静妃有些惊奇了:“飞流何时这样喜欢景琰了?”
闻此他又使劲摇起了头:“不,苏哥哥……”
静妃便知道了,不是他在等,是梅长苏在等。

是年江北涝灾后又有大旱,朝廷的赈济粮款虽有及时下发,然吏治未清旧蔽犹存,一半的粮财都教地方官员纳入了私囊。
有入京述职的官员呈了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折子痛陈惨状——遍地饿殍饥民,路有冻死骨,而朱门之内犹是莺歌燕舞,酒香充庭,断不是明君治世之下该有的情状。
盛怒之下的大梁新帝当即决定躬亲查访,第日启程,至今已去月余。
临行前日下朝径直来了文彧殿,那日专与梅长苏医治的琅琊阁阁主蔺晨正为梅长苏施针,见他来了起身行礼,萧景琰挥手说不必,叫他继续,垂袖立在榻边静静看着。末了问:“仍无转醒的迹象么?”
蔺晨没有回答,只微颔首,而后拱手退下了。

萧景琰命人将门掩上,嘱中官在门外守着,未得令不得入内。屋内便只剩他与梅长苏两人,倒不如说是一人,梅长苏阖着双目全然不似活人眉眼,萧景琰坐在床边捉住他的手,也是一片锥心冰凉。可他不肯松开,仿似不知这双手是如何也握不热的,固执地一直覆着,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与他。

“苏……”话至喉头又成了“小殊。”

那人无声无息,萧景琰便权当他应了,絮絮说道:“明日我便到江北去了,要去上月余,待我回来便来看你。”

他倏然想起那年他往东海去,林殊同他要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本是一句玩笑话,他却费尽了力气得来。只可惜归来便再无赠与他的机会,那颗珍珠从礼物陡然成了故物,再看一眼就要满眼盈泪,如同那一把赤色弯弓孤身悬于壁上,早不可拉开,却要彻头没入心里,长成血肉。

“小殊,此次我出宫非为玩赏,不能专程为你寻物了。你过去常说倾慕陆凯与范晔那样的交游,我归来正该当是梅花开的时候,便折枝梅花赠你吧。”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外面刮起了风,紧闭门户亦可清晰听闻呼呼作响声。此时正朔风厉严寒,就算坐车辇内回寝殿也太冷了些,萧景琰想了想,便朝门外去,与中官道:“今晚留寝文彧殿,明日再回。”

除了外袍搭在屏障上,又吹熄远放着的蜡烛,屋内的光更加朦胧了。未多作犹疑萧景琰便拉开了梅长苏的床褥,施过针的胸口草草掩着,一眼看到那瘦得凌厉的锁骨,萧景琰探手抚上去,凉得要命。

那寒意刺得他打了个寒颤,可他偏偏生出了将梅长苏抱入怀中的冲动——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轻轻揽上肩骨时才切身察觉了那脊背有多单薄、躯体有多冰冷,这抱拥简直带了飞蛾扑火的意味,让他置入冰窟也甘之如饴,只要抱着他,抱着他的小殊就好。

觉自然是睡不着的,并非单为怀中躯干太冷,事实上只要安静看着怀中人的眼耳鼻口就能从万千痛楚中揪出一分幸福来,只一分就够萧景琰用力地活着,替林殊看大梁万里江山河清海晏,那是林殊的愿景,他便要替他守着。

他就这样拥着梅长苏度过一整晚,心中殊无杂念,很多时候盯着怀中人的眉目,都仿佛梅长苏会在下一时醒来,所以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愿挪开,越抱越收紧了双臂,又惊觉实在不妥,只好再放宽些。第日离开前,萧景琰为梅长苏掖好被角,倾身吻上他的眼睛。

“等我回来。”

 

这一走便是数十日,原本就知途远,加之天降大戾,路更是难走,时候便比原想的更久了些。

静妃倒对他这儿子放心得很,虽每日为他焚香拜佛,而到底是识得大体,心知萧景琰所为是贤良君主本分之事,所怀喜悦大大多于忧心,是以大梁朝最挂念萧景琰的人竟是文彧殿内心智未全的少年飞流,不知萧景琰他日得知,是否会摇头苦笑。

飞流得知萧景琰不日可归,便一步跨至梅长苏榻前,脆生生叫了声:“苏哥哥!”

静妃下意识做出噤声的手势,转瞬意识到梅长苏是听不见的,便由着飞流去了。

“水牛……回来……”

“高兴,你……”
心思缜密如静妃从不敢小觑一个痴儿的聪慧,她能瞧出那二人间的纠缠有多纷乱复杂,那么飞流也一定可以。

飞流不停重复着:“水牛,回来……”静妃盯着瞧了会儿,抚了抚少年的长发,起身离去了。

 

而静妃再踏入文彧殿,与前次探望只隔了两日。

这次来非是为了送赠亲制的点心,是文彧殿遣中官来禀告,床榻上躺了一年之久行将就木的苏先生突然间动了眉头,双手也有轻颤,许是回春之兆。

入殿时除去御医,唯有飞流伴在身侧,因萧景琰去时万般叮嘱不许闲人来扰文彧殿的清静,纵是蒙将军也不敢多来访。静妃只见飞流贴着梅长苏的耳侧,口中喃喃有词,待走近了些才听见仍是那句“水牛,回来……”

“飞流,这两日你都在念这个?”

飞流这次听得明白,向她点头,道:“念了,动了。”

“你说,你苏哥哥在听你念话时皱的眉头?”

“眉头,手。”

“动了眉头和手?”

“嗯!”

言毕又转了过去,贴上梅长苏的耳侧,再反复道:“水牛……”

静妃感到心中有一股热流上涌,眼眶即刻酸涩起来,她背过身去,见御医们瞧着她,便又转了过来,而就在泪眼朦胧间,她仿佛瞧见梅长苏的眉头一动,接着便有飞流惊呼的声音,御医自身后一拥而上,再接着,她听见一声:“睁眼了。”

而她犹立在原地未动弹一步,多时转过神来,泪水已顺着脸颊淌了满面。

未及揩干泪水,她倏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喝道:“来人啊!”

便有侍婢上前,听她说:“叫人给景琰送信。说苏先生醒了。”

 

这一年的梅花没有开。

自江北策马南来,尽是光秃秃一片荒景,北地无雪,偏渡了江才见了雪色,司天监的人早在耳旁絮絮着“天象有异”,回朝后少不得应对群臣奏议,萧景琰却是不信这个的,因为梅长苏不信。

过淮水时住在水边的驿馆,京城来的信飘飘然到了,萧景琰站在炉火边取暖,要人念与他听,将念了几字便被他一把夺去了。

大梁新帝萧景琰是个爱哭的皇帝,常随侍的宫人都知道,于是在看到皇上反复阅过信笺后抬手拭泪的动作时,便未生出许多惊奇。

大梁新帝萧景琰素来持重,不是个朝令夕改的皇帝,可这日他快步走出门去,向众人道:“即刻启程!”人人都傻了脸,又不敢对皇上说一个不字,只好腹诽着随他加紧行路。

到皇城是夜里,原本应第日高头大马入朝,仪式都准备妥当,可萧景琰偏打定了主意要免去一切繁琐,理由是不宜铺张,理据甚实,没有分毫反驳的余地。

 

头件事自然是往文彧殿去,下了车辇便疾步向前,中官随在萧景琰身后几乎跑起来,两步不及他一步跨得远。

文彧殿仍是清清冷冷,萧景琰这才察觉时辰已太晚,那人身体太弱,恐怕早已入眠了。侍人见他来了要向内殿禀报,也被他喝止,一人向里走去。

推开门只床前有昏晦的灯火,他看见那人借着光看书,中衣散散穿着,隐隐露着胸口。

梅长苏听到声响转脸看他,看清他的脸后笑出了光彩,奋力想要起身却重重摔回榻上,萧景琰赶忙上去压制住他的肩头:“别起来。”

“景琰。”梅长苏笑。

一个笑另一个却哭了,萧景琰就这样突然地哭起来,仿似要将十数年的痛楚哭尽,是嚎啕的模样,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到梅长苏不知所措,只好把他抱进怀里,轻手拍他的脊背,说:“景琰,别怕。”

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蹭着梅长苏的肩头,万分委屈道:“我原本要折一枝梅赠与你的,可这一路都未见有梅花开……倒是……”

“倒是什么?”

萧景琰从梅长苏身上起来,细瞧着他的脸,沾着泪痕的面上又生出些笑意:“倒是……得了一枝梅花。”

 

这日他是拥着梅长苏睡去的。

仍是将体温覆上,可这日与临行前那晚不同了,他的温度终于传递到梅长苏身上,细细咬过锁骨,凌厉如刀的骨头也烧了起来。

昏聩间那个人叫他:“景琰……”

他也想要出声,可喉头有太多名字,叫他反应不过来,便索性挨个叫了:

苏先生……长苏……

小殊。

我们都回来了。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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